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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陆碰撞大陆——拉丁美洲小说与20世纪晚期以来的中国小说

内容简介:

本书的作者以作家的创作经验和视野,于中西文学比较的视域中观照20世纪晚期以来的中国文学,将地理学上的“大陆漂移假说”理论横移至文学研究领域,以空间位移和板块构造的方法,展开文学地理学的勾勒,重点考察“一战”以来的现代主义文学在全球范围内的发展,并重点探讨其对20世纪晚期以来的中国当代文学发展的影响。20世纪以来的小说创作,异彩纷呈,丰富而复杂。

    本书试图建立一种新的当代世界文学的全景观,并在这个全景观中探究“拉美文学爆炸”与中国当代文学之间的联系。各个章节力图从“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文学景观中抽丝剥茧,理清流脉,详细探讨大陆各作家之间复杂的关系,着重考察小说的创新浪潮从欧洲移向北美、南美,形成“拉美文学爆炸”之后,拉丁美洲文学又如何影响、推助198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文学新变的发生。研究各大洲文学在空间和时间上的联系,并在此联系中细致探讨中国当代小说的艺术成就,是本文希求有所突破之处。

作者简介  

邱华栋,男,当代著名作家,现为《人民文学》杂志副主编。代表作有:《夜晚的诺言》、《白昼的消息》、《正午的供词》等。


 鬼魂叙述与“魔幻现实主义”
——以胡安·鲁尔福和加西亚·马尔克斯为例
在20世纪的小说史上,凭借很少的作品获得不可撼动的文学地位的,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巴别尔是一个,胡安·鲁尔福是另一个。在中文版《胡安·鲁尔福全集》里收录了包括了17个短篇的系列小说《烈火平原》、8万多字的中篇《佩德罗·巴拉莫》,还有一部电影剧本《金鸡》,这些就是他留下来的全部作品了。
胡安·鲁尔福,1918年出生在墨西哥圣卡布列尔市的一个没落的种植园主家庭,6岁的时候,他父亲去世了,紧接着就是母亲的去世,于是,胡安·鲁尔福基本上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并由叔叔出钱抚养成人。15岁的时候,他到墨西哥城攻读大学法律系和人文学科,毕业之后,考取了墨西哥内政部移民局的公务员,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勤奋创作,陆续地发表了一系列反映他的家乡农村社会状况的短篇小说,这些小说加起来有17篇,1953年以《平原烈火》为名正式出版了。这个短篇小说集以它独特的艺术品质引起了墨西哥文坛的关注。
《平原烈火》中的17个短篇小说,虽然都可以单独成篇,但它们却是一个整体和系列。因为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主题,那就是,描绘墨西哥20世纪的革命和社会现实。17篇小说宛如17个侧面,将墨西哥的历史与现实的复杂面貌一一呈现。《平原烈火》中的作品,在叙述技巧上呈现出万花筒一样绚丽和复杂的面貌。仔细阅读这17篇小说,你会发现,胡安·鲁尔福在小说的结构和叙事上非常讲究,几乎每一篇的叙事角度、结构、事件和细节全都是别具匠心设置的,都大为不同,每一篇都非常精彩,可见胡安·鲁尔福在写作它们时的那种刻苦用心。在小说集中,像《剩下他孤独一人的夜晚》《我们分到了土地》《烈火平原》等,就以点带面地描绘了1910年至1920年墨西哥农民起义从开始到失败所造成的影响。
《我们分到了土地》的叙述非常简洁精当,留了很多的空白,但是却疏而不漏,讲述了是一群农民在一个清晨去查看政府分给他们的土地。他们走了一天,才在荒芜人烟的地方找到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土地,可这些土地都是寸草不生的荒地。大部分人都灰心丧气地回去了,剩下的四个人还不甘心,还在继续前行。小说的结尾是这样的:“我们继续前进,向村子走去。然而他们分给我们的土地却是在悬崖的上面。”胡安·鲁尔福著,倪华迪译:《胡安·鲁尔福中短篇小说集》,外国文学出版社,1980年12月版,第9页。
《烈火平原》的笔法也是简洁有力的,描述了一支人员越来越少的起义军的战斗旅程,最后,他们不断地被追击、被围剿,最终失败了。小说一开始的叙述者是“我们”,第一人称复数,显示人多势众,到了小说的结尾,则由幸存者比乔恩以“我”来叙述了,“我”出狱之后,见到为他生了一个孩子的女人,那个孩子已经成长为少年,名字也叫比乔恩。
《剩下他孤独一人的夜晚》十分简短,描绘了三个掉队的士兵在追赶自己的部队的过程,其中,两人被抓获了,并被吊起来残酷折磨,第三个人在听到了埋伏的敌人的对话之后,侥幸逃脱了。小说描绘了战争的残酷无情和人生的无常与无奈。
《你没有听到狗叫吗?》大部分以对话构成,十分精彩,讲述一个年老的父亲背着自己生命垂危的儿子,一路上返回村庄的故事。一路上,在父子的对话中,他们回顾了过往生活的艰辛和欢悦,可是儿子的生命力却越来越弱,最终,他死在了父亲的背上,没有听到家乡村子里传来的狗叫声。
《那个人》的叙述相当精彩,叙述者不断地转换。小说讲述的是一场追击,追踪者根据前面的逃亡者留下来的踪迹,紧紧进行跟踪。一开始,小说的叙述者是跟踪者和逃亡者交替叙述,追捕和反追捕不断反切,故事扣人心弦。最终,这个逃亡者死亡了,到结尾部分,叙述者忽然变成了第一人称“我”,“我”是一个目击逃亡者尸体的牧羊人,“我”向律师讲述自己的见闻,因为他作为窝藏者被抓了,而那个背负命案的逃亡者被谁所杀,一直是一个谜。
《马卡里奥》则以一个白痴男孩的自述构成,全文只有3000多字,讲述了这个白痴马卡里奥眼中混乱的世界。女人、性欲、食欲是他内心里真正有所感觉的东西。这个角色使我想起来威廉·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中的傻子班吉,一种内心的洪荒感弥漫其间。
《教母坡》的叙述者是第一人称“我”,他和一对亲兄弟是一伙的,但因为农村的贫瘠导致的人性恶的爆发,他杀害了他们。在野蛮的时代和野蛮的环境中,生命如此脆弱,而死亡则是家常便饭。
《你对他们说,不要杀我》以对话和描述交替的方式,讲述了一场延续了30年的仇杀。一个贫穷的牧民曾经失手打死了牧场主,因为那个牧场主当年不让他的牲口吃牧场的青草。30年后,牧场主的儿子当上了上校,他派人来抓捕那个牧民,并且处死了他,尽管眼下这个失手杀人的牧民早就垂垂老矣,已经成了行尸走肉,也没有放过他。
《你该记得吧》的篇幅十分短小精悍,只有不到中文2000字的篇幅。小说的叙述语调很独特,每段都以“你该记得吧”来开头,讲述了叙述者看到的墨西哥封闭的农村里,另一个家庭发生的暴力凶杀事件。最后,杀人者甚至“还选了一棵他喜欢的树让人将他吊死。”那种麻木、愚昧、封闭和野蛮所构成的墨西哥农村生活景象令人触目惊心。
《清晨》中,讲述了一个死亡事件:一个和自己的外甥女乱伦的庄园主,在清晨的时候发现他的一个长工知道了这桩丑闻,就使劲殴打那个长工。后来,庄园主莫名其妙地死了,长工被警察抓获,成为了庄园主之死替罪羊。可到底是不是长工杀的,小说最终也没有说明。小说依旧在描绘和批判墨西哥农村的封闭、愚昧和邪恶环境中所产生的恶行和暴行。
《都是因为我们穷》以一个少年的视线,讲述他整个家庭的贫穷、遭受自然灾害比如洪水时的无助、家庭的分崩离析等等,描述了贫穷带给人的毁灭力量,叙述了人性在善恶之间的徘徊。
《地震的一天》由两个人的对话构成,讲述了发生在某年9月的大地震之后,当地政府的州长在被地震破坏的地区视察和慰问的时候,耍的都是花架子,开的都是空头支票的情景,鞭挞了政客的腐败和无能。
《塔尔巴》讲述了一个身患严重皮肤病的人,听说一个叫塔尔巴的地方有一座圣母塑像,能够包治百病,于是,他千辛万苦、千里迢迢地抵达了那里,结果,他所期待的神迹并没有显现,最终他客死他乡,尸骨无还。
《北方行》在叙事上很讲究,以一个已经死去的人给父亲讲述去北方谋生的路途中的见闻来结构全篇。结果,在美国和墨西哥边境他被打死了。这种叙述手法在他后来的《佩得罗·巴拉莫》中就运用得更加老到和熟练了。
在《安纳克莱托·蒙罗纳斯》中,小说基本上由对话构成,呈现出滑稽和残忍交织的画面,并批判了一些宗教徒的愚昧:安纳克莱托·蒙罗纳斯被一群中老年修女所疯狂拥戴,并且请求册封他为圣徒,可实际上,这个安纳克莱托·蒙罗纳斯是一个匪徒、无赖和奸淫妇女的坏蛋,最后,那些修女为他的恶行所震撼,一个个地离开了他。
《卢维那》已经有了后来的《佩得罗·巴拉莫》的雏形,讲述了在不毛之地卢维那活人越来越少,只有年迈的老人不愿意离开那里,因为他所有死去的亲人都埋葬在那儿。讲述人平静而舒缓地描述了卢维那糟糕的一切,使我们看到了一片洪荒世界的氤氲苍茫。
以上《平原烈火》中收录的17篇小说,从篇幅上看,大都短小精悍,短的只有一两千字,长的也就一万多字,但是其冲击力却很巨大。胡安·鲁尔福非常善于运用减法,他的小说仔细看来,真是字字珠玑,很难从小说中删去一些东西。并且,他的叙述语调大都是低沉舒缓的,可是,由于每一篇小说中都有耸人听闻的死亡和暴力事件,因此使小说获得了巨大的震撼效果。17篇小说所构成的《平原烈火》这个整体,其所呈现的墨西哥历史和现实的容量也很巨大,其复杂的叙事技巧也让人眼花缭乱、五味杂陈。从总体上说,《平原烈火》给我们描述了一个被贫穷、残暴和原始欲望所俘获的墨西哥的历史和社会现实,带有一种洪荒世界的景象。这还是一个混沌未开的世界,是和现代文明相隔绝的世界,她走向现代化之路自然无比艰难和漫长。胡安·鲁尔福既给我们展示了这样一个可怕的世界,他也展示了某种希望,那就是对人性中的美好和善良的确信,对社会公义的呼唤。
1955年,胡安·鲁尔福的中篇小说《佩德罗·巴拉莫》出版了。这部翻译成中文8万多字的大中篇,迄今为止,仍旧被很多作家、评论家们认为是20世纪拉丁美洲小说的颠峰之作,只有《百年孤独》等少数小说才可与之争锋。
为什么《佩德罗·巴拉莫》的地位如此之高?它写的是什么?从小说的故事情节来说,简单地讲,它写的是人与鬼之间的故事,描绘的是一个人鬼不分的世界。佩德罗·巴拉莫是小说中的一个中心人物,但一开始他并没有出场,出场的叙述人,是他的一个私生子,他前往科马拉地区去寻找他的父亲佩德罗·巴拉莫:“我到科马拉来,是因为有人告诉我,说我父亲住在这里。他是个名叫佩德罗·巴拉莫的人。这还是我母亲对我说的呢。我答应她,待她百年之后,我立即来看他……”胡安·鲁尔福著,倪华迪译:《胡安·鲁尔福中短篇小说集》,外国文学出版社,1980年12月版,第159页。当叙事者进入到科马拉,他面对的则是一个荒凉的世界。
小说的第一个部分,就是叙述者、佩德罗·巴拉莫的私生子胡安·普雷西亚多的讲述和他眼睛中看到的一起。而他眼前的科马拉的世界,和他母亲曾经给他描述的完全不一样,和他看到的情景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叙事者开始碰到一个赶驴的人,他就向那个人打听佩德罗·巴拉莫,赶驴人给他指路,并且告诉他,佩德罗·巴拉莫早就死了。虽然自己要找的父亲已经死了,但是他还是继续前行,来到半月庄,在那里碰到了母亲过去的熟人,一个老太太,她开始给他讲述他母亲的故事,以及佩德罗·巴拉莫的故事。就这样,他不断地遇到不同的人,在众人的回忆和讲述中,佩德罗·巴拉莫的形象渐渐地浮现在我们的面前。这个时候,他父亲佩德罗·巴拉莫的内心独白也开始不断涌现在小说的片段里,参与到小说的叙述当中作为对其他人讲述的补充。此时,加上叙事者胡安·普雷西亚多还和自己的母亲多洛雷斯对话,和眼前的人对话,小说的时间和空间就完全混杂在一起,完全打乱了。这个时候,你要是不注意的话,你会混淆小说内部的时间。到了小说的中间部分,你会发现,小说开头部分的讲述者,佩德罗·巴拉莫的私生子胡安·普雷西亚多原来也已经死了,是他的鬼魂在坟墓里和一个老乞丐的鬼魂在说话。这是小说的第一部分。在这个部分里,胡安·普雷西亚多作为读者的一个向导,带领我们来到了科马拉,来到了半月庄,一起看到了一幅衰败的场景,因为,那里已经没有活人,那里到处都是坟墓和鬼魂在低语。
在小说第二个部分中,主要描绘的是佩德罗·巴拉莫在贫瘠的山村里如何利用自己的凶狠和残暴,巧取豪夺、奋力崛起的故事。其中,穿插了他和苏珊娜的爱情故事,这场爱情导致了一场悲剧,最终,佩德罗·巴拉莫被另外一个私生子,也就是小说开始时胡安·普雷西亚多碰见的那个赶驴人阿文迪奥用刀给砍死了。这个部分的描述非常清晰,讲述的是佩德罗·巴拉莫崛起于草莽之间,但是却落得了一个悲剧下场的过程,以大量的片段独白、回忆、对话和倒叙所构成。第二部分的叙述改变了原来由第一人称“我”的讲述的视角,也就是说,改变了佩德罗·巴拉莫的私生子胡安·普雷西亚多的视角,改为了第三人称的叙述,场景不断地转换,一直到佩德罗·巴拉莫的死亡。
可以说,小说的真正主角就是佩德罗·巴拉莫,这个如同鬼魂一样存在在那个村庄里的大庄园主佩德罗·巴拉莫,一开始他很穷,做过学徒、小工,后来依靠自己的聪明、霸气和残酷,逐渐成为整个科马拉地区的霸主。他有着无数的田产、马匹和女人,生下了很多私生子,但是他残酷无情,对所有的女人和私生子都不好,他关心的只是自己财富的增加和性欲的满足。他的爱情只迸发了一次,那就是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苏珊娜,但是苏珊娜后来嫁到了外地。丈夫死了之后,她才回到了半月庄,又嫁给了佩德罗·巴拉莫,之后,却变成了一个精神病人。因为他们的爱情完全不对称,苏珊娜爱的是自己的前夫,从来都没有爱过佩德罗·巴拉莫,她郁郁寡欢,很快就去世了,他们的关系以悲剧结束。这时,你会再度发现,书中所有的人物都已经死去了,他们的所有对话、动作和叹息,都是消失在一片荒芜和贫瘠的土地上的影子,根本就不存在,存在在你眼前的,只是杂草丛生的荒野,是消失了的半月庄,和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的、彼此之间有着爱恨情仇的男人和女人。
《佩德罗·巴拉莫》虽然篇幅不大,但却是一部奇书。首先,它完全打破了时间和空间的界限,在叙述上,将过去、现在和未来打通了,将发生在不同时间和空间的事情都放到一个平面上来讲述,现实与梦幻、死亡和生命、过去和现在,好像有一个不断地移动镜头的摄像机在将这些镜头以蒙太奇的手法拼贴与杂糅起来一样,进行了呈现。如果你集中精力,那么看上去时空倒错的故事,就可以被你理出一条时间的逻辑线索。因此,这本小说读者的参与是很重要的,你必须要抓住胡安·鲁尔福递给你的每一个线头,然后,去领略他制造的一个由鬼魂共同出演的一场人生的大戏,在这出戏里,一个人的崛起和他最终的死亡,一场爱情的迸发和等待,一个地区的逐渐衰亡到只剩下了杂草和鬼魂,成为了留给我们的永恒印象,关于这个世界的印象。小说还隐隐地将墨西哥革命和基督派之间的战争造成的后果投射到小说中的环境和人物的命运中,有着复杂的历史信息和时代背景。
从这部小说的叙事技巧上讲,过去传统小说的全知全能的叙事者不见了,代之出现的是有限的视角,而且,很快,你会发现,有限的视角还在转换,由第一人称到第三人称,然后又回到了第一人称。当最开始的叙事者、私生子胡安·普雷西亚多也变成了鬼魂作为第一部分的结束,小说的情节忽然开始追寻佩德罗·巴拉莫的生平与崛起的足迹来叙述了。苏珊娜死去的时候,科马拉人不仅没有哀悼,而是在欢庆这个时刻,这导致了佩德罗·巴拉莫内心的怨恨,他发誓科马拉这个地方要完全衰败,直到荒草掩埋了所有人的尸骨和鬼魂。最后,他的愿望达到了,他自己也死亡了。从小说的结构上讲,整部小说浑然天成,不分章节,完全以片段的描写、对话、回忆和内心独白来构成,这些片段实际上是整部小说的零件,需要聪明的读者自己去组装。在一个人鬼不分、现实和虚幻的世界不分,过去、现在和未来不分,这里和那里不分的世界里,胡安·鲁尔福创造了一个非凡的小说世界。他带给我们的,是一种新小说才有的那种斑驳陆离的感受。小说中的人物、场景和时间、空间的比例全部变形了,但是,却抵达了叙事艺术的神奇境界。最终,当你读完这部小说之后,浮现在你眼前的,就是一个创世纪般的荒芜世界。
《佩德罗·巴拉莫》对时间的运用和对小说空间的拓展都是空前的,它对拉丁美洲小说的发展影响巨大。而很多作家都从这部小说中汲取了他们想要的东西。比如,墨西哥作家卡洛斯·富恩特斯就在从中看到了希腊神话的再现,他认为,小说中的人物关系、男女关系、父子关系是希腊神话中的、因为情欲和原罪导致的纷争在墨西哥现代社会中的化身和争斗的延续,我看这也是一种十分有趣的观点。不过,我觉得天才的胡安·鲁尔福不见得就那么熟悉希腊神话。
此外,《百年孤独》也很明显地受到了这部小说的启发和影响。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写道:“发现胡安·鲁尔福,就像发现卡夫卡一样,无疑是我记忆中的重要一章……我当时32岁,是一个已经写了5本不甚出名的书的作家,我觉得我还有许多书未写,但是我找不到既有说服力又有诗意的写作方式。就在这时,阿尔瓦罗·穆蒂斯带着一包书大步登上七楼到我家,从一堆书里抽出最小最薄的一本,大笑着对我说:‘读读这玩意儿,妈的,学学吧!’那就是《佩德罗·巴拉莫》。那天晚上,我把书读了两遍才睡下。自从十年前那个奇妙的夜晚我在学生公寓里第一次读到卡夫卡的《变形记》之后,我再没有这么激动过。第二天,我读了《烈火平原》,它同样令我震撼。那一年余下的时间,我再也没办法读其他作家的作品,因为,我觉得他们都不够分量。”加西亚·马尔克斯:《两百年的孤独》,云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7月版,第156—158页。
后来,加西亚·马尔克斯还和富恩特斯一起将《佩德罗·巴拉莫》改编成了电影剧本。在很多人的顶礼膜拜下,《佩德罗·巴拉莫》逐渐成为了“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流派的最有力的代表性作品。
胡安·鲁尔福的《烈火平原》和《佩德罗·巴拉莫》的背后有着古代印第安阿兹特克人的神话传说和信仰体系作为支撑,比如,对死亡和生命的看法,就和别的文明模式下的人大为不同。在墨西哥,每年都有一个“死人节”要过,传说这一天,在大地上游荡的死人都会回到家里来,重新和活着的人相聚,这一天就是一个人鬼不分的日子。因此,我们就很容易搞明白了,为什么《佩德罗·巴拉莫》能够出神入化地描绘一个人鬼不分的世界,因为在墨西哥,这种观念本就有,绝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它深深地根植在墨西哥奇特的古印第安文化、西班牙天主教文化所营造的混血文化的土壤里。
再来看看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1927年,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出生于哥伦比亚马格达莱纳省的一个小镇上。他的父亲曾经在大学的医学系学习过,没有正式毕业,后来做了报务员。他和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母亲的爱情经历了很多曲折。后来,加西亚·马尔克斯以父母亲的爱情经历为素材,写出了长篇小说《霍乱时期的爱情》。而影响加西亚·马尔克斯最终走上文学道路的,主要是他的外祖母,这是一个相信万物有灵和鬼怪世界的女人,善于讲故事,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童年都是在外祖父母家度过的,因此,从小他就在外祖母的膝盖旁听她讲故事,这给他的想象力增添了最早的动力。
早在1948年,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就想写一部家族史小说《家》,这是后来《百年孤独》的雏形,但是下笔之后他就感到有些困难:把握一个大家族的命运,在他当时还有些力所不逮。于是,他就写了一部中篇小说《枯枝败叶》,五易其稿之后,于1955年正式出版。同一年中,他还出版了短篇小说集《蓝宝石般的眼睛》,但是这两部书都没有获得读者和评论家的注意。在欧洲担任驻外记者期间,他开始写作中篇小说《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1957年在9次修改之后最终完成,后来于1961年出版。此时,他身在欧洲,《观察家报》被哥伦比亚当局查封,他没有任何经济来源了,穷困潦倒,朝不保夕。这是他一生中最困难的时候。1959年,他开始为古巴的一家通讯社工作,发表了报告文学《铁幕内的90天》,1961年在墨西哥定居下来。在这一年,他的一部篇幅不大的长篇小说《恶时辰》获得了美国埃索石油公司设立的小说奖,这给了他很大的鼓励,他又鼓起了写作的信心,次年,他出版了短篇小说集《格兰特大妈的葬礼》。
《枯枝败叶》很像是《百年孤独》的一个草稿,小说采取了多个人物内心独白的方式,描绘了一个叫马孔多的小镇上的生活。村民们被美国的跨国资本企业所控制,人们生活陷入了精神和物质的双重困境。小说的形式实验为他后来写《百年孤独》积累了有益的经验。中篇小说《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以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祖父为原型,描绘了一个退役的上校,一直在等待养老金的到来,但却不断地落空、不得不去斗鸡,但斗鸡最终也失败了的故事。75岁的上校以“吃屎!”来回答同样为吃饭发愁的妻子的提问,描绘了一个为国家建功立业的老军人晚年贫困潦倒、无人关心救助的悲剧形象。长篇小说《恶时辰》是他早期作品中篇幅最长的,没有章节,一共分30多个片段,描绘了一座小城市令人窒息的生活。这些没有希望的人制造了一连串揭露别人隐私的匿名帖事件,小说塑造了神甫、镇长等多个后来可以在《百年孤独》等作品中找到蛛丝马迹的人物形象。
他在这个时期出版的两个短篇小说集《蓝宝石般的眼睛》和《格兰特大妈的葬礼》中所收录的小说,还没有形成他个人鲜明的风格,故事带有变形、夸张和魔幻的色彩,可以看出卡夫卡、福克纳与海明威等作家的影响。在墨西哥城居住和工作期间,加西亚·马尔克斯读到了胡安·鲁尔福的小说《佩德罗·巴拉莫》,这对他的触动和影响特别大,他仿佛被开了天眼,立即看到了自己写作的一种可能性。胡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中对时间的掌握、叙述方式的新颖是前无古人的,小说中人鬼不分,没有界限,这给马尔克斯带来了巨大的启发。1963年,他和卡洛斯·富恩特斯合作,一起将《佩德罗·巴拉莫》改编成了电影剧本,还为一家电影公司撰写其他题材的剧本。这个时候,他发现,“电影的艺术容量远远不如小说”,于是,从1965年开始,他茅塞顿开地找到了一种独特的叙述方式,找到了小说《百年孤独》开头的第一句话。14个月之后,他完成了这部小说,1967年5月,《百年孤独》第一次出版,很快就引起了轰动,到处都是市场售罄告急的消息,于是,《百年孤独》就不断地被加印。40年来,这本小说的发行量有数千万册,光是2007年的“40周年纪念版”就发行了100万册。
很久以来,伴随电影的诞生、电视的普及和电脑网络的发展,一些人以为,在20世纪这个多媒介发达的时代,很难再看到那种动人心魄的、描绘历史场面广阔、结构宏大的用文字叙事的作品了。但是,1967年《百年孤独》的问世,改变了这些人的看法。
《百年孤独》是20世纪最重要的长篇小说之一,它的出现,使“拉丁美洲文学爆炸”潮流成为了世界瞩目的事件,反过来影响了欧洲和美国的一些作家,也极大地影响了最近30年的中国当代小说的发展。同时,凭借这部作品,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将一个神奇、美丽、动荡不安和光怪陆离的拉丁美洲的形象带给了全世界,也将小说创新的潮流推波助澜地引领到拉丁美洲大陆上,成为我所描述的20世纪“小说的大陆漂移”的最重要的一个环节。《百年孤独》这部小说的篇幅不算很长,翻译成中文才30万字,但是它的容量却很巨大。《百年孤独》一共分为20章,它的开头十分著名:“多年以后,奥雷良诺·布恩蒂亚上校面对行刑队,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看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加西亚·马尔克斯著,黄锦炎等译:《百年孤独》,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11月版,第1页。
在这句话中,过去、现在和未来,三种时间全都包括在里面了,因此,《百年孤独》中对时间的运用和处理是它的核心技巧。小说描绘了拉丁美洲100年的历史,以布恩蒂亚家族六代人的经历和一代代人的独特命运作为叙述的主线,气魄宏大,人物众多,那些不断重复和互相很接近的名字使读者很难分辨清楚。这个家族的最后一代人是个怪胎,被蚂蚁吃掉了。同时,小说还描绘了象征整个拉丁美洲的马孔多小镇的兴衰史。马孔多,原来是一片无人的沼泽地,在迁居而来的人们的辛勤劳作下,这里渐渐变成了繁华的市镇,最后,它又在跨国资本的侵袭下遭到毁灭,飓风席卷了它,它在大地上消失了。在小说的最后,一场持续了4年11个月零2天的暴风雨将马孔多重新化为了洪荒和虚无,暗示人类将在不断的循环和轮回中永劫往返。因此,这部小说带有创世神话和寓言的性质,在形式上形成了完美的封闭式内部结构。
《百年孤独》还写出了拉丁美洲的山川、河流、动物、植物、人的命运和面孔,光是涉及到的动物就有四百多种。加西亚·马尔克斯虚构了一个家族的命运,来代表拉丁美洲整个大陆的命运。小说中描绘了大量神奇和带有魔幻色彩的细节和故事情节:一个被杀的人的血会流好几公里;一个姑娘会坐毯子飞上天空;有人死后能够复活,有的人死了却阴魂不散地继续纠缠着活人。小说中,死亡和生命、时间和历史成了混沌一片。由此,一种被评论家称为“魔幻现实主义”的文学风格也诞生了。查阅《中国大百科全书·外国文学卷》中,对“魔幻现实主义”是这么解释的:“20世纪60年代拉丁美洲小说创作中出现的一个流派。其特点是在反映现实的叙事和描写中,使用或者插入神奇而怪诞的人物和情节,以及各种超自然的现象。”这个名词最早出现在20世纪30年代的德国,当时,一个德国艺术评论家用来评论后期表现主义绘画的时候,用了这个词汇。而早在1943年,古巴作家卡彭铁尔也提出了“神奇的现实”的文学观点,和“魔幻现实主义”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但是,在加西亚·马尔克斯看来,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魔幻现实主义”,他仅仅是把外祖母给他讲的故事和哥伦比亚的日常生活、民间故事和历史事件综合在一起,一股脑地写了出来,于是,就有了这么一个“魔幻现实主义”。所以,他从来都认为他写的是真正的现实主义小说,因为,拉丁美洲到处都是这样的神奇和充满了魔幻色彩的现实。可以说,《百年孤独》这样一部关于拉丁美洲大陆命运的大书的出现,改变了世界文学的版图,把世界文学创新的增长点转移到了拉丁美洲这个经济并不发达、但是历史文化丰富和社会问题复杂的地区,加西亚·马尔克斯完成了一个巨大的历史使命,功不可没。这部小说也成为了20世纪影响最大的小说之一,对中国当代小说的影响也很巨大。

1972年,加西亚·马尔克斯出版了短篇小说集《难以置信的悲惨故事——纯真的埃伦蒂拉和残忍的祖母》,收录了一些情节魔幻和夸张的、主题美丑兼备的小说。这些小说都是他的早期作品,修改了多年才结集出版的。其中,《纯真的埃伦蒂拉和残忍的祖母》讲述了一个悲惨的故事:14岁的小孙女埃伦蒂拉竟然被她的祖母卖到了妓院。而《巨翅老人》、《世界上最漂亮的溺水者》则是两则带有童话色彩的幻想故事,营造出一个完美的想象世界。但是其中不少小说,都有一种青涩之感,可以看到加西亚·马尔克斯早年学步阶段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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